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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太大響動。她拍幾下他的臉,湊到他耳畔試圖叫醒他,但徒勞無功。這個人還是一動不動。無奈之下,歐也妮只能努力將他扶坐起來,拉他一邊胳膊搭自己肩上,借著墻壁的助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他撐著勉強一起站立了起來——她的本意是想讓他象一開始那樣趴在窗臺上,等自己爬回房間,就可以拖他進來了。但是沒想到的,剛把他甩到窗臺上,她還沒來得及眨眼,他就無聲無息地滑落,再次撲在了她的腳下。

簡直氣結不能言!這個人太重了!死沈死沈的。剛才的一番折騰,已經把她累得後背都在冒汗了。眼看就要成功,沒想到他來了這麽一下!

極力忍住擡腳踢醒他的念頭,她再次蹲下去,想再試一遍時,奇跡發生了——事實根本不是什麽奇跡。是他剛才摔下來時,臉和脖子這種皮膚露在外的地方正好被一叢帶刺的玫瑰枝給紮住了,受到強烈疼痛的刺激,菲利普·拉納終於蘇醒過來。

他睜開眼,原本已經開始渙散的視線漸漸恢覆聚焦,看到歐也妮正俯視著自己的那雙眼睛時,立刻就清醒過來。掙紮著,他擡手撐著墻,慢慢從地上坐了起來,最後靠在墻面上。

“您終於肯發善心了?”

臉脖處傳來的絲絲兒刺痛讓他感到很不舒服。他扯掉還紮在自己身上的玫瑰枝,露出一絲苦笑,用微弱的聲音喃喃道了一句。

“您醒來就好。”歐也妮站了起來,壓低的話語聲中不難聽出點嘲諷的意味,“我想您應該還有力氣自己爬進窗戶吧?既然中午的時候,您都還能輕而易舉地扭斷我的脖子。”

菲利普·拉納只能再次苦笑。看著她撇下自己,動作利落地爬上窗臺,然後朝裏跳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聲裏,菲利普的身影也出現在窗臺上,仿佛已經用盡全部的力氣,他幾乎象個自由落體般地摔落在地板上,發出沈悶的咕咚一聲。

“小姐,您可真是狠心腸的人,竟然沒有絲毫憐憫心……”

半晌,他終於吃力地翻身坐了起來,嘴裏含糊地咕噥著,臉上肌肉因為疼痛而抽搐在一起,這使得他的表情看起來十分怪異。

“菲利普·拉納先生,收起您慣用的巴黎花花公子的那一套吧,對我沒用,”歐也妮關上窗戶,拉好窗簾,轉身望著他,“中午我沒有用你換兩萬法郎,已經幫了你。現在沒有任你死在我的窗臺下,這是第二次對你施恩。接下來告訴我,你需要什麽。倘若我能做到,我會盡量。在那之後,請你盡快離開。這裏不歡迎你。”

她背對著壁爐對他這樣說話,所以他有點看不清她此刻的臉,但在那片深深淺淺的火光陰翳裏,她閃爍的目光卻清晰異常。

不知道為什麽,這樣的目光,忽然讓他回憶起許多年前,當他還是一個為了帝國榮譽而輾轉歐洲戰場的軍官時,某個夜晚,他偶然經過貝加爾湖時看到的那片湖水。

月光下的湖水,婉轉而冰冷。

就像她此刻的目光。

他耷拉下頭,等力氣終於稍稍恢覆了些,再次擡頭望著她。

“我為我之前的冒犯向您道歉,”他的聲音聽著斷斷續續的,“我之所以回來……向您求助……”他頓了頓,終於吃力地吐出這幾個字,仿佛這幾個字重若千鈞,壓得他難以啟齒一般,“是因為我知道,倘若沒有幫助,即便我逃過追捕,也絕對不可能活著離開這裏的……”他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腰腹部,“我清楚我的傷,得不到救治的話,我一定會死去的。所以,”他望著她,聲音變得十分清晰,“我希望您能幫助我……您可以把它看做今天施加給我的第三次恩惠。”

“倘若某天我能回來,我一定會報答您的。”他最後補了一句,語氣鄭重。

“隨您的便。”他的這番話顯然並沒有打動對面的小姐,歐也妮的聲音依舊冷漠,“要我做什麽?”

菲利普·拉納的眉峰自我解嘲般地揚了揚,微微一笑。

“一盆清水,紗布,如果有止血傷藥,那就更好。”

“等著。我出去後,你就把門反閂,沒聽到我的聲音,任何人敲門都不要開。”

歐也妮說完,拿過照明的燭臺,朝門口走去。輕輕打開一條門縫,確定外面沒有人,父親的房間裏也沒有任何響動後,閃身出去,躡手躡腳地沿著走廊向前,最後來到老弗朗茨睡的那個靠近大門的屋子——老弗朗茨一向沒有閂門睡覺的習慣,所以她順利地推門進去,把燭臺放在桌子上後,推醒了正酣然大睡的管事。

老弗朗茨從睡夢中醒來,看見大小姐站在邊上,吃了一驚。以為出了事,笨手笨腳地爬了起來,慌慌張張正要開口,歐也妮噓了一聲。

“弗朗茨老爹,剛才我的胳膊不小心被房間裏的一枚大鐵釘給劃破,您這裏應該有傷藥和繃帶吧?”她皺眉,作出疼痛的樣子,聲音壓得很輕,“要是有的話,您給我就行了,然後繼續睡覺。別吵醒我父親,明天也不必跟他提。我不想讓他擔心。”

“好的——好的——”老弗朗茨終於清醒過來,急忙到墻角那個五鬥櫃裏去找,嘴裏絮絮叨叨,“雖說這一帶太太平平的,但也保不齊哪天就會冒出來一兩個不會好意的小毛賊,所以槍啊,傷藥啊,我這裏都有。萬一要是不幸受了傷,也好自己上個藥……喏,小姐,給您。您下回可要小心哪——您等著,明天我就親自去您房間把掛到您的釘子給拔了,還要再檢查檢查……可不能讓您再受傷……”

“好的,好的,您繼續睡吧——”歐也妮接過東西,打發老管事繼續睡覺後,拿著燭臺離開,輕手輕腳地回到自己房間的門口。

一直在聽著門外動靜的菲利普·拉納立刻打開門。歐也妮進去,鎖上門後,把藥瓶子和紗布團放在桌上,順便從用來盥洗的罐子裏舀了一盆清水出來。

“謝謝您,小姐。您幫了我很大的忙。”

菲利普·拉納扶著墻,最後來到桌邊坐下,朝她露出一絲感激的笑,“但是抱歉,小姐,接下來我將不得不脫掉衣服好處置我的傷口,希望不會讓您感到不便。”

歐也妮靠站在壁爐邊,嗯哼一聲,把臉隨意扭了過去。聽到脫衣的窸窸窣窣聲和一陣用清水清洗傷口的動靜後,跟著,仿佛又傳來刀尖剜過皮肉時發出的那種叫人難以形容感覺的輕微嗤聲。

她終於忍不住,稍稍側回臉來。

他赤著上身,燭火下的身體顯得勁瘦而精壯。低頭,嘴裏咬住一塊折疊的紗布,右手握一柄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來的匕首,應該正在挑他腰腹處傷口裏嵌著的鐵霰彈。借了桌上燭臺的光照,看得十分清楚,算上已經發炎的周遭部分,傷口面積足有拳頭大小,隨著他轉動刀尖的動作,原本已經凝固的大團血汙迅速往外湧流。

他緊緊咬著嘴裏的紗布,冷汗迅速匯聚在他迸出道道青筋的額頭,但那只握刀的手卻堅決而冷酷,看不出絲毫的猶疑或停頓——仿佛現在正在剜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的皮肉。

這樣血腥的場面讓歐也妮感到有點不適,甚至毛骨悚然——一個人,能夠做到對自己都這樣冷酷,對別人,恐怕更加下得了手去。

她皺著眉,繼續冷眼看著他在自己身上動刀。過了一會兒,隨著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被挑出來後,他放下染血的匕首,往不住流血的傷口倒上白色的粉末狀傷藥,跟著用繃帶纏住,做完這一切後,他吐出嘴裏那塊已經被咬得帶了深深齒印的紗布團,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仿佛筋疲力盡,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坐著,頭往後稍稍仰去,閉著眼睛靠在椅背上,臉色青白得已經可以用死人來形容了。歐也妮來到他身邊,手腳麻利地收拾東西,用布巾擦拭被血汙弄臟的桌面和地板時,他也仍這樣靠著,仿佛已經睡了過去。

等她收拾完一切,再次看他一眼,正考慮著是不是可以讓他離開了的時候,他長得猶如女人般濃密卷翹的棕黑色睫毛微微動了動,跟著,慢慢睜開眼睛。臉色雖然還是十分蒼白,但和剛才相比,瞧著似乎終於緩回一口氣了。但視線卻一直跟著她走動,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您還有事?”

歐也妮受不了他這樣盯著自己了,仿佛想要一口吞掉她似的。於是皺著眉,略微不耐煩地問。

他露出一種仿佛帶了羞愧的目光,眼巴巴地看著她,有氣沒力地說道,“那個……如果可以的話,在您決定趕我走之前,您能不能再給我點吃的……您父親的葡萄園裏收得只剩下幹草,我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

☆、第一小步

冬天,當大地進入休眠後,倘若有只不長眼的烏鴉不幸落腳到葛朗臺家的莊園或葡萄地裏,想靠啄食枝條掛著的殘餘果實而過冬的話,那它一定會餓死。因為在它到來之前,任何一粒果實,哪怕是幹癟得只剩一層皮的壞葡萄,也會被摘下拿去餵豬。

所以對於這個人的這句話,歐也妮完全不會去懷疑它的真實性。父親葛朗臺掃蕩葡萄園時的那種徹底,沒人比她更清楚了。

她只是有點不高興地看著他。

“您剛才就應該提的。現在我又要出去一趟。萬一驚動我父親,你也知道的!”

菲利普·拉納張了張嘴,最後低下頭去,默默聽著她數落。

歐也妮皺眉看了眼他的樣子,終於還是轉身再次出去。去廚房要經過葛朗臺房間的門口。經過時,聽到他熟睡時發出的一陣磨牙和鼾聲。她摸到廚房,一陣翻找後,在吊在天花板上食籃裏找到吃剩的一大塊面包和半只烤得有點焦的冷掉的野兔肉,用紙把東西一股腦兒卷起來,臨轉身要離開時,想了想,推開一扇窗戶,然後把籃子從鐵鉤上摘下來放地上,弄成翻倒的樣子後,迅速離開。

菲利普已經穿回衣服,但還在眼巴巴地等著。

“窮門窮戶的,也就這些可以吃的。您就湊合一下。”

歐也妮把東西放在桌上。

菲利普根本就沒留意她口吻裏的那種譏嘲,他只盯著面前的食物,眼睛裏露出饑餓野獸看到獵物時的那種快要發綠的目光,伸手立刻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一陣風卷殘雲之後,足夠歐也妮吃兩天的面包和兔肉很快就消失了。

他咽下嘴裏的最後一口食物後,露出被噎住的難受表情,向歐也妮投來求救的目光。歐也妮皺了皺眉,拿出自己白天喝剩下的半瓶果子酒,放到了他面前。

這種她自己家釀出來的酒,甜甜的,度數很低,她一直非常喜歡。

菲利普·拉納感激地看她一眼,幾乎不用停頓地仰著脖把果子酒一口氣喝光,最後放下酒瓶,靠在椅子上,終於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呃——”他打了個嗝,看向歐也妮,終於記起來應該感謝一下她的慷慨和大方,“非常感謝您,小姐。”

說這話的時候,他看起來終於精神了不少,一張臉也恢覆了點血色。

歐也妮嗯哼一聲,朝他剛才爬進來的窗戶呶了呶嘴,似笑非笑地道:“您可以走了。”

菲利普以手撐著桌子,慢慢地站起來後,目光落到放在桌上的那柄已經剛才已經被歐也妮順道擦幹血跡的匕首,想了想,仿佛下定決心地說道:“小姐,現在我身無長物,沒什麽可以用來報答您。但我可以把這個留下放您這裏。這是我父親留給我的唯一遺物。倘若我以後不再回來,那就表示我死了,您把它當做我用作答謝您的禮物,畢竟,它還算值幾個錢。倘若我有命能夠回來,到時我再贖回它……”

歐也妮不是瞎子,老早就看見了。撇去匕首本身的價值不說,光鞘上花紋繁覆的純金金邊和鑲嵌著的寶石就價值不菲。

這個人此刻說的這番話,原本也算不上有什麽不妥當。但是,他的這段話,卻讓她忽然想起自己前世裏的那番相似遭遇:不谙世事的她把自己能拿得出的所有黃金和真摯感情都毫無保留地獻給來自巴黎的公子哥兒,他感激涕零地接受了,臨行前,為了表達對自己的感恩之情,他留下了被他視為無價之寶的藏有他父母肖像的鑲金日用盒做信物,許諾日後他一定會親自回來取。而結果,在漫長的等待之後,她耗盡青春,等來的卻不過是封措辭客氣的絕交信和請她把盒子寄回給他的委婉請求。

菲利普·拉納說完自己想說的話,就看向面前的這位小姐,卻敏感地捕捉到她眼睛裏忽然流露出來的一種仿佛帶了點傷感的東西。這讓他覺得奇怪——從中午偶遇開始,她就給他留下一個印象,撇去外貌和女性的身體特征,她就是個完全不像女人的女人。這會兒她卻這樣,不禁讓他感到困惑。

躊躇了下,他決定要再重覆一遍時,卻發現她已經變了神色——剛才的那種傷感消失不見,快得幾乎讓他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厭惡和鄙視——但這讓他更加不解。

“呃,小姐——”他覺得她應該是誤會了自己的意思,所以決定再解釋一下,“我的意思是說……”

“帶著你的東西立刻滾蛋,”歐也妮冷漠地盯著他,徹底恢覆成中午在草垛堆旁他們初見時的樣子,“我可以最後再給您指下路,這裏出去,往東是巴黎,往西是大海,往南是南特,往北是英國。您要去哪就去哪,以後別再出現在我的面前。”

菲利普·拉納實在有點想不明白,自己剛才那番話到底哪裏說錯了,以致於把她得罪得這麽厲害,明明前一秒,她雖然也是在叫自己走,但若是自己沒聽錯的話,她的語氣裏還是帶了點仿佛可以通融的玩笑意味的。

他楞了片刻後,低頭默默收起自己的匕首。

“抱歉,如果我的話讓您覺得不舒服……請您盡快忘掉。那麽我走了,再見,小姐。”

他低聲說完,最後看她一眼,轉身往窗戶走去。

歐也妮冷眼看著他輕輕推開窗戶,探身出去確定四周沒情況後,用略微僵硬的動作翻身爬了出去。落地聲響起時,隨之又傳來幾聲輕微的嘶嘶吃痛聲,但很快就消失了——應該是這位先生下去時忘了窗外的玫瑰,又被帶刺的枝條給紮到了。

終於,所有聲音都沒了。世界安靜一片。片刻後,歐也妮長長籲出一口氣。她來到窗邊,沒再看出去,只擡手關了窗戶,閂上閂後,徑直上床睡覺。

————

第二天的早上,替老爺小姐準備早飯的佃農妻子發現窗戶開了一半,昨夜高高掛在廚房天花板上的食物籃竟跌落在地,裏頭的食物也不翼而飛,氣得一直不停罵著饞嘴野貓,又膽戰心驚地請求老爺寬恕自己因為疏忽而造成的損失。

“廚房窗戶一直關不牢,隨便什麽頂一頂,即便風吹兩下,它說不定自己也就開了。該死的貓一定是這樣鉆進來的!上次我就提出過需要換窗戶了,老爺您一直沒答應。您瞧,這不出事了……”

可憐的臨時廚娘生怕挨罵,一個勁地把責任推到那只“野貓”身上。

歐也妮咳了下,看向葛朗臺。

“我覺得她說得沒錯。野貓叼走食物,這樣的事在所難免。是該換窗戶了。事實上,這幢房子的窗戶都該換了,昨晚我房間的窗戶也關不大嚴實,風一直往裏頭鉆……”

一早發現自己財產被野貓給奪了去的葛朗臺有點生氣地說道:“一年到頭沒住幾天的房子換什麽窗戶?今天我就叫人把所有窗戶用木條給封死!”

歐也妮聳了聳肩,“您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吧,不過我的那個房間,您不要釘。我寧可讓冷風往裏頭鉆,也不想住在一個大白天也見不到陽光的房間裏。”

葛朗臺把她的這句話視為冒犯。覺得有點不快,嚴厲地盯著她,試圖用自己的權威讓她感到害怕。但發現女兒說完後,就若無其事地低頭吃著面前盤子裏的簡陋早餐,根本沒留意到自己的樣子,繼續瞪她片刻後,終於放棄了。

“隨你的便吧,歐也妮,雖然我發現你越來越不聽話了。”他妥協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背著手準備出去開始今天的活,聲音轉為嚴厲,“不過,我可提醒你,你可要記得給我把賬目對得清清楚楚,不能有一個銅子兒的差錯!”

“您放心,”歐也妮擡頭朝他一笑,“所羅門不清楚他到底擁有多少財富,但父親,我保證您會比知道十個指頭還要清楚地知道您所擁有的一切地裏出產。”

女兒的這句話讓守財奴覺得挺窩心的,剛才的嚴厲表情不知不覺就從臉上退散了去。他從鼻子裏發出一聲表示讚同的哼哼聲後,轉身出去。

歐也妮花了一個早上的功夫,就把賬本核對好了。同樣簡陋的一頓午飯過後,她戴上頂帽子,信步穿過葡萄園,來到了位於靠河的一塊田地上。

從前還在侯爵手上時,這裏被當做跑馬場。前幾年,葛朗臺叫人把樹都砍了,改成草場。現在他又打算改種葡萄——這裏也是從前佃戶發現菲利普·拉納屍體的地方。當然,現在不可能再有同樣的屍體,而她過來,目的也不是為了確證那個男人的生死——毫無疑問,他應該已經活著逃走了,至少,不會再象從前那樣死在這裏。

現在,她在考慮該如何抓住機會讓這片還可以隨意改造的土地得到產出價值的最大化。

明年,是的,到了明年下半年,把覆辟王朝送回到法國王位上的英國人不滿足於自己的所得利益,聯合歐洲另幾個從前的倒拿破侖同盟一起對法國實行貿易制裁。雖然這場制裁並沒持續多久,因為堅持不住的路易十八沒多久就繳械投降,瞞著民眾用損失法國利益的代價滿足了英國人的胃口,但引起的國內經濟波動卻持續了至少兩三年的時間,其中的一個顯著變化,就是糖價迅速飆升,最高的時候,甚至比原來高出三倍。

甜菜。

在這片曾被當做跑馬場的肥沃土地上種植糖用甜菜,絕對可以賺一筆,倘若自己制成最終產品糖再賣出,更是可以大賺一筆。

田野的風迎面吹來,帶著一股大西洋寒流所特有的潮冷之氣。歐也妮卻絲毫不覺得冷。她坐在河邊高高突出來的一塊石頭上,思索著自己關於構築一個未來黃金帝國的夢想——遺傳自父親的對於財富的熱愛基因在這一刻仿佛驚蟄出土的春蟲,在她全身血液裏不安分地蠢蠢欲動。

金錢本身無罪。有罪的是人類難平的欲壑。這一輩子,她願意投身到追逐金錢的游戲裏,但她絕對不會成為金錢的奴隸。

即將要實行的這個計劃,不過是她開始自己嶄新人生的第一小步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巴黎在前方

晚上,聽完歐也妮在燈下給自己報完賬目情況後,老地主顯得非常滿意。

“弗朗茨——”他扭臉叫著自己忠實的老夥伴,“那麽,就照我先前跟你說的那樣,河邊的那片地,明年春改栽葡萄吧。再過個幾年,我敢擔保這又是一塊能釀出上好葡萄酒的風水寶地!砸在那個破落侯爵手裏真是浪費了,這麽多年,居然一直讓它空著!我可真不知道,他們那些人的腦袋瓜子裏究竟塞了什麽……”

“父親,我有一個比種葡萄更賺錢的建議,您願意聽聽嗎?”

葛朗臺盡情嘲笑那位敗家侯爵的時候,歐也妮插了一句。

“哦,說吧,說來聽聽——”

葛朗臺隨口說道,漫不經心。

雖然並沒把女兒的話當一回事,但任何只要是和賺錢有關的事,他都會聽聽,聽完之後,再用他那個比機器轉得還要精密的腦袋來判斷一番,最後做出決定。

“甜菜?”

聽到提議後,老箍桶匠露出失望之色,咂了咂嘴,“歐也妮,你要吃甜菜,叫高諾瓦耶在地頭種個兩壟就是,保管叫你吃個夠。這地,自然還是種葡萄來的好,過了頭兩年,年年有錢進賬……”

“父親,您應該還記得帝國時代曾發生的一件事吧?英國人想制裁波拿巴,於是聯合別國禁止我們進口食糖,就那兩年,糖價一直上漲,直到波拿巴皇帝下令廣種甜菜後,糖價這才慢慢回落下去……”

這是1803年時發生的事,就在拿破侖稱帝的前一年。

提起這段往事,雖然已經過去十五年,但葛朗臺依舊記憶猶新。那會兒他雖然因為紅帽子嫌疑而被趕下索繆市市長的寶座,但靠著自己賽過狐貍的狡獪和猶如革,命般的大無畏精神,在當官期間已經迅速累積起一大筆財富,而接下來該如何繼續讓財產象滾雪球般地越滾越大,正是他紅著眼睛日夜盤算的事兒。當時他有一大塊地,原本一直種著糖用甜菜,但嫌棄這種蔬菜兩年才收獲一次,而且收益遠比不上大年時期的葡萄酒,所以經過仔細盤算,決定在當年收獲後改栽葡萄——第二年春,他就把這個想法付諸行動了。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讓人完全意想不到:拿破侖稱帝了,英國佬不幹了,找人一起使壞了——就這樣,葛朗臺同志措手不及,只能眼睜睜對著自己那片新栽的要等明後年才能掛果的葡萄地捶胸頓足後悔不疊,而當年,索繆城裏繼續種著甜菜的人家全都發了洋財。

這件事,連同當年他和猶太人做生意不小心吃了個虧的那件事,被他認為是自己一生的兩大恥辱。所以現在聽到女兒舊事重提,鼻子上的那顆肉瘤動了動,“嗯哼,提這個幹什麽?”

“父親,最近去教堂望彌撒的時候,好幾次聽人在議論巴黎的事。據說,英國佬就像只叮在國王肥胖脖子上的吸血蟲,國王迫於壓力,覺得過於難看了,於是急於想在法國人面前把吸血蟲給拍掉——當然,這些都是格拉珊一家傳出來的。要說城裏哪家人和巴黎距離最近,自然就是格拉珊一家了。您經常和格拉珊先生走動,想必他單獨也有跟您提過這事吧?”

葛朗臺眼睛閃了閃。

“我覺得這個消息還是挺靠譜的,”歐也妮繼續說道,“父親您想想,英國佬覺得全靠了自己,被砍了腦袋的路易的弟弟才能回到杜伊勒裏宮繼續當國王,現在他卻盤算著象負心人拋棄失寵女人一樣地拋棄他們,他們怎麽肯善罷甘休?自然要給點顏色瞧瞧。除了打仗這種極端手法,您說,還有什麽方法能讓國王感到難受?”

葛朗臺依舊一語不發。但鼻子上那顆不停微微抽動的肉瘤卻顯示出他此刻正在飛快盤算著歐也妮的話。

“種甜菜的好處顯而易見——改成葡萄園的話,從明年開始,至少需要等待三四年後,才有穩定的可觀收益,而甜菜不用這麽久。到後年的七月就能收獲。即便推測的事情沒有發生,到那時候把收獲賣掉,再改成葡萄地也為時不晚。父親您覺得呢?”

“弗朗茨,你看怎麽樣?”

葛朗臺用一種商量般的口氣問自己的老夥計。

熟悉葛朗臺的人都心裏有數。當他覺得猶豫不決的時候,他絕不會表現出來,反而會在對手面前露出不動聲色的模樣。而當他用這種看似謙虛的口吻找人商量的時候,其實往往就是他心裏已經有了主意的表現。

“啊,老爺!您怎麽說,我就怎麽照辦!”

老弗朗茨用崇敬的目光看了眼小姐,然後恭恭敬敬地說道。

老頭子在燈下繼續沈吟片刻後,毅然決定采納女兒的意見——十五年前的那場踏空令他至今耿耿於懷,現在被女兒的一席話提醒了。倘若借此機會能撈回一筆,那就相當於抹去他人生中僅有的兩個汙點中的一個——這樣的買賣,值得做!

葛朗臺露出愉快的神色,擡手輕輕拍了下桌子,“那就照你說的辦!乖女兒,要是接下來食糖真的漲價,等收貨後,老爹一定會獎給你十個葡萄牙金洋,整整十個!”

破天荒地,他第一次對歐也妮許下這樣一個慷慨的諾言。

“我等著您兌現諾言,父親。”

歐也妮微笑。

————

從弗洛瓦豐回來的時候,是十一月的二十日。

再過兩個月,當土地化凍,布谷鳥歸來,春天再一次到來的時候,那片地就被會耕出壟畦,播撒進甜菜的種子,然後等著它發芽、抽苗,最後結出果實——這些都完全不用歐也妮費心,對葛朗臺忠心耿耿的老弗朗茨和高諾瓦耶會照管好地裏的一切。

她之所以牢牢記住這個日期,是因為半個月後,歐洲的金融市場就會發生一場突如其來的巨變。

一夜之間,從倫敦到奧地利,從巴黎到德意志,法國國債同時被放量拋售,短短幾天之間,債券價格象自由落體般地滑向深淵。

沒有人知道,這其實是後來成為歐洲金融大鱷的羅啟爾德家族為了徹底掌控巴黎金融市場而使出的一個花招。

數月前開始,這個靠發放拿破侖戰爭貸款和運輸戰時物資而發家的帶猶太血統的家族就在歐洲各大城市悄悄買進大量的法國國債,使債券價格穩步上升。然後,從現在開始的半個月之後,突然在歐洲各地同時放量拋售,伴隨著滿天飛的各種謠言,市場極大恐慌,日覆一日的快速下跌中,看不到底線究竟在哪裏的債券持有人紛紛恐慌性地盲目跟著拋售。面對自己債券價格體系幾近崩潰的可怕現實,就在路易十八絕望之時,有人向國王上言,讓他出面請羅啟爾德家族出手相助。六神無主的國王猶如遇到救星,一改先前對羅啟爾德家族的傲慢態度,召見了負責巴黎銀行業務的少東詹姆斯·羅啟爾德。詹姆斯應承下來後,一出手就止住了下跌之勢,繼而,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裏,到明年的一月,國債價格就恢覆到了原來的水平。

靠著這個極其漂亮的商業陰謀,羅啟爾德家族被認為是拯救戰敗後法國的英雄,他們新開在巴黎的家族銀行也一躍成為和老牌法蘭西銀行並駕齊驅的金融機構。就此,這個家族開始步入掌控法國金融的時代。

當然,歐也妮所想的,並不是去國王面前告發這個家族的驚天陰謀好阻止這場令無數投資客破產的鬧劇般的金融市場大動蕩。

借雞生蛋,空手套狼。

利用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去大賺一筆,這才是她現在的盤算。

她需要一筆本錢。而且這筆本錢,絕不是靠著這麽些年父親給自己的那麽幾十個金幣就能頂用的。

那些遠遠不夠,打個零頭而已。

但這不是大問題。因為她已經有了一個非常大膽的好辦法。

但是,這個大膽計劃的第一步,是自己必須要趕在近日內盡快去一趟巴黎。

她必須要有一個足夠充分的理由說服葛朗臺同意自己離家去往巴黎。

很快,和格拉珊派向來對立的克羅旭派公證人就派上了他的用場。

歐也妮瞞著葛朗臺,悄悄找到克羅旭公證人。幾乎不沒費什麽力氣就說服公證人當晚登門拜訪。一番或明或暗看似好心提醒實則充滿了毀謗的談話之後,公證人成功地喚醒葛朗臺天性裏的那種不相信外人的本質——他開始懷疑起受了自己全權委托現在正在巴黎為他死去兄弟四處奔波主持財產債務清算的銀行家格拉珊先生是否會瞞著自己做出什麽不道德的舉動。

“雖說一切有章可循,可經辦人真要存了點什麽心眼,那也是防不勝防的——您知道,對於熟悉那些事兒的銀行家來說,想搞點讓外人查不出來的滑頭,簡直輕而易舉!畢竟,數目太大了!這可不是什麽一桶兩桶葡萄酒的交易!”

坐在這間昏暗的客廳裏,公證人用一副“我不過好心提醒您”的表情說出這句話,表情沈重而真摯。說完之後,他偷偷朝角落裏的葛朗臺小姐丟了個心照不宣的眼色,心裏頗為自己能得到葛朗臺小姐的聽用而感到愉快。

既然葛朗臺小姐表示不相信格拉珊先生,那麽當然可以就此認為,她更傾向於依靠自己這一派了,這也猶如給自己的侄兒克羅旭庭長吃了顆定心丸——但,倘若此事不幸被此刻正在巴黎賣力奔走的格拉珊先生知道了,憤怒的銀行家一定會跳起來狠狠掐住背後中傷者的脖子好發洩自己的憤怒。

老頭子原本對銀行家的信任根基開始松動。但還有點躊躇。

他選擇了他對付類似這種場面的一貫方式,仿佛因為過度焦慮,看向公證人,結結巴巴地說道:“這……這怎麽辦……辦才好……,您……您知道……我自己去……去不了巴……巴黎……”

“好說!”

聽得吃力不已恨不得跳過去擄直老頭子舌頭的公證人急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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